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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不是我妈的妈,是她的伯母。我们叫她外奶奶。外婆一生没有生育。只是拉扯了几个没娘的娃。我妈姐妹四个就是她一手带大并嫁出去的。
1
五岁时候我有很长时间是呆在莫多吉外婆家的。那时我并不喜欢外婆。
夯出来的厚重的土墙,四间矮矮的土房,热炕常年被外婆烧的火烧火燎的。我老是被外婆限定只能坐在炕脚,因为炕太烫我左挪右挪,外婆总是扯着嗓子说,连坐着都不安静这丫头!我便狠狠地说,你烧的炕都能把屁股烫熟!你来给我安安静静坐坐看哪。
外婆的脸色跟热炕截然相反的冷:“嗯,把你屁股烫熟了我们就当一盘菜吃掉。”外公实在看不过说,那你坐到炕头来呢,这里凉些。那时我跟外婆顶嘴抗衡的时候外公总是最后出面调停。
外公家当时在莫多吉比较富裕,加了黑糖的青稞炒面,油漉漉的酥油奶茶,炒面被外婆捏成纺锤状,给我的时候总是耍猴一样先要驯我:“下次不许跑到远处玩啊,听话就给你。”我眼看着诱人的炒面来不及答应先去接,而我去接的时候她又会把拿了炒面的手从我面前迅速移开“答应我就给你,声音大点。”我“哦”“哦”一声比一声响亮,外婆才会把炒面递到我手上。
这个小场景成了日后我报复外婆的起因。
那时我跟外婆你来我往地相互捉弄着。估计外婆那时也不喜欢我,她明知是我洗的锅会故意大喊:“呀!这是谁洗的锅,面条还粘在上面哩。”外婆这样一惊一乍地叫嚷,结果就会引来我妈对我一顿呵斥,严重的时候还会敲我的头。我心下那个恨哪!
好多时候人家问我“喜欢外奶奶还是外爷啊?”我看都不看外婆期待的眼睛,很迅速地回答“外爷!”
外婆便有些失落地讪讪笑着,“这死丫头还记仇的。”
时间总是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行走。
2
稍大一些,过年过节我会自己乘车到莫多吉给外婆他们送些蔬菜。我去的时候外婆总是站在青藏公路的路边等我,一身黑衣,头扎黑头巾,脚穿黑布鞋。我老远就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外奶奶——”
外婆高兴地跟边上等车的那些人炫耀:“我的小外孙女给我送菜啦,看看,长大啦。”然后把我手里的菜一只手都拎过去,另一只手总要牵着我的手:“外奶奶给你拌好酥油炒面了,回去就吃啊。酥油是桑巴送来的。”桑巴是外公早年跑藏区做买卖的时候认的藏民朋友,每年都会给外公外婆送来最新鲜的酥油奶疙瘩。
那时我每次一进外婆家那低矮的土房,总是感到一阵亲切。我看着外公坐在纸窗户的边上,手里端着一个小搪瓷茶壶,壶嘴里的热气袅袅盘旋,跟纸窗户里投进来的一缕缕阳光氤氲粘合在一起,世界在那一刻很安静,就这样在我记忆里朦胧而真切。
外婆说“姐儿快上炕。我们吃饭喽。”很快,外婆会炒上两个小菜,一壶醇香的奶茶,一碟子馍馍油饼。小炕桌上被摆的满满当当。小时候的感觉会在那一刻复活并显得格外温馨。
回家的时候,外婆一直会送我到公交车上,然后从衣服斜大襟底下摸出1毛钱或5分钱来,说给你买糖吃的钱,我不跟你妈说。
外婆讨好般眯眯笑着的眼神在我说“再见”的时候被汽车卷起的尘土湮没。
3
我终于长大并开始工作了,外婆也终于走向衰老。
她走路不再风风火火,腰背也渐渐驼了起来,对我也越来越温和了:“丫啊,外奶奶老了你会不会给我洗衣服呢?你找了女婿还会到乡下来看我不?”她求助似的语气让我有些心疼:“会啊会啊,等我嫁人了我还会把你接到我家,我俩还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吵架啊。”
外婆“咳,咳”地笑着,满脸的褶子像日月山上盛开的野菊花花瓣。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兜里的钱被洗衣机搅的到处都是,外婆便站在洗衣机跟前大声喊着,“发财喽发财喽,谁捡的钱就归谁啊……”然后一张一张捞起来晒到太阳底下“七块钱呢,这死丫头这么粗心,要不是我发现都给搅烂了。”我说不会的,钱的纸张特殊,不会搅烂。外婆看着我似信非信,低声说,总归不好哪,多可惜的钱。
外婆把晒干的钱一张张码好交给我,我说不是说谁捡的归谁吗,你拿去好了。外婆说你又不挣大钱,快收好。无论我怎么坚持都不肯要。临走我用那七块钱买了一双平底胶鞋送给外婆“你不是说胶鞋轻便吗?一直穿布鞋也要换换的。下雨天不要穿胶鞋啊,会摔跤的。”外婆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
那个时候,外婆倒成了孩子。
4
外公在83岁那年去世了。外婆悲伤的似乎什么都不会了。吃饭也不知道定时吃,一会奶茶忘了放盐,一会菜被烧焦。而且临到傍晚也不知道开灯,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似乎彻底完成了人生的使命,就那样像一只黑色的麻袋松撷地把自己搭在土炕上,静止不动。
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加上外婆一身黑衣,那间低矮的土房子似乎变得鬼魅起来。
我去了看到这样便胡言乱语地劝外婆想通些:“外奶奶啊,你不是说你做梦外公被一个白胡子老头扇到天上去了吗?他是上天了呀,你这样他全看在眼里,会不高兴的。再说了,毛主席也是83岁去世的,是人都要死的呀。你一定要好好的……”
外婆长叹一声便默默起身说“我俩吃饭罢。”
外婆去厨房后,我看着外公常年端坐的那方褥子,心里默默许诺:“外爷,我会对外奶奶好的,你放心哪。”
后来妈妈说把外婆从莫多吉接到家里算了,一个人鬼一样的孤苦,可是外婆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后坚持回莫多吉,说死也要死在莫多吉的土房子里,你们别费心了。
5
生了小儿的那年夏天,听说我要回去外婆就从莫多吉赶到小县城提前等在家里了。一见到我怀里的小儿,外婆“嗳哟嗳哟我的肉肉啊”地便叫开了“尕娃要这么白干啥,要多晒太阳,让他黑些。”此后的几天,外婆就端个小板凳在院子里哄小儿,大太阳没有一丝遮挡,她硬生生就让小儿暴露在强太阳光下。
“外奶奶你往树荫凉里坐坐啊。”我看小儿被晒得皮肤泛红,心疼的要命却没有任何办法憾动外婆要把他晒黑的决心。
“你看你妈,这么大点娃穿裤子干啥?这一泡尿下来裤子都来不及换。”外婆一边嘟囔一边两把扯掉了小家伙的裤子。
我就那么看着外婆抱着光着腚的小儿无话可说。“不要太讲究,把小孩拉皮实些才好。”“你又没……”我差点说你又没养过娃怎么知道呢?但我突然想到外婆会伤心就及时止住了话。外婆说“嗯!我没养过娃但我知道怎么带娃。”聪明的外婆替我说完了这句话并且一点没有因此而难过。我不由得心里一阵温柔便上前搂住抱着小儿的外婆:“外奶奶哎,没有人比你会带娃。你带了那么多没娘的娃,积了多少德呢。”
外婆听后开心的“咳咳”大笑,笑得她怀里的小儿也跟着乱颤。
没过几天,小儿在外婆的怀里被晒得乌溜乌溜黑。外婆这才心满意足地说,这就对了,这才像尕娃嘛。黑娃子才能娶俊媳妇儿哦。我无奈地苦笑,外奶奶你哪来的这么多怪论啊。
外婆神秘地一笑:你不懂,不懂。
后来忘了问外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为啥黑娃子才能娶俊媳妇儿?
6
外婆没念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外婆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刘玉珍”。有一次我教她写她的名字,她开始还划拉两下,后来说不写了不写了,年纪这么大手都僵硬了。她说,“也用不着会写了。每次去银行工作人员会帮我写,对我可好了。老早你外爷说过,女人不识字才是好女人呢。”
然后她狡黠地冲我瞅瞅,“当然你不能不识字。现在的社会要用识字人喔。”我知道外公跟外婆宣扬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古训,外婆便现成拿来当耍赖不学写字的借口。
在我家的时候,外婆除了替妈妈操心做些家务外,她尤其喜欢看电视。眼睛一眨不眨能看半天的。但我有一次发现外婆其实根本没看懂电视剧剧情,就在那里看热闹。
一部电视剧里,女主角因为男人抛弃她怀恨服毒自尽。随着她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上粉碎的画面,剧情告诉大家女主角死了。外婆惋惜地说:“好可惜的杯子啊,干嘛扔掉呢。”
我忍俊不禁地告诉外婆,关键是那个女的死了啊外奶奶,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自杀了。外奶奶说,好好的,干啥自杀嘛。唉,穿这么好,吃这么好,还长得这么好看。没有男人就不能活了啊。简直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我们那时候日子那么苦都熬过来了。你看你外爷先走了,我还要活下去。活到不能活。
外婆就这样骂骂咧咧会对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惋惜上好多天。
7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常年黑衣黑褂,没穿过有色彩的衣服。
有一年我回娘家,外婆又如期来小县城和我会面。我说外奶奶啊,我给你扯身亮一点的布料你穿好不好啊?外婆说不好不好,穿出去人家会说是老妖精,我看着你穿得艳艳的就喜欢了。我看她没有穿的意思就决定从小县城商店里给她扯了几尺织锦缎的棉袄面,外婆拿到手里别提多高兴了,说还是我的小冤家对我好,这么艳的面料,我回头就找裁缝去做。
我却从来没见外婆把那件棉袄穿身上的样子。听妈妈说她后来在别人面前总是撩起她罩在棉袄上的黑外衣给别人炫耀:“看,我那远路上的外孙女给我扯的织锦缎的棉袄,啧,啧,多俊哪。”
天蓝色的底,红花绿叶,掐丝的金线绕着图案,我想让常年穿黑衣的外婆在黑衣服的里面色彩斑斓些。
外公不在的日子,外婆其实没有多少快乐。只是在那个黑暗的土屋里守着自己的一口漆黑的棺材。在所有的黑暗来临之前,我多希望外婆一看到我给她扯的那件色彩鲜艳的缎棉袄还会让她觉得日子很鲜活。
8
日子就是一本破日历,一页一页翻到外婆75岁的那一年。
妈妈电话里告诉我,外婆先是在寒冬腊月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她一再拒绝妈妈几个姐妹的建议去医院治疗,说这是老病我知道,你们几个轮流来看看我就行,我一定要死在自己的土炕上。
对外婆的固执妈妈姐妹们毫无办法,只好每人一星期轮流去照顾。外婆脑子一直清醒,但状态每况愈下。先是不怎么吃饭后来连水都不喝了。说话也变成简单的点头和摇头。妈妈说更多的时候外婆望着屋脊似乎在想很多事情,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笑出声来。
于是我开始遐想外婆在想什么又为何而笑:她一定在回忆她和外公厮守过的分分秒秒?抑或是在我小时候和我对峙的点点滴滴?也说不定她在向往又能和外公在一起永不分离……
而曾经,我和她约定,等小儿再长大些,我会把她接到常州来看看南方的风景。可怜的外婆走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小县城。她从来都不知道冬天还会有绿叶,夏天还可以光膀子,春秋时节没有风叶子也会缓缓地落……当外婆躺在土炕上静等死神来临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过我和她的这个似乎随意但我时刻没忘的约定?有没有为这个约定渴望活下去?
不得而知。
可是她却完成了她当年给我的承诺:她把一对银簪子留给妈妈托她转交给我。
外婆一直把那对银簪子锁在一个小木匣子里,之前给谁都没看过。只跟我说,“这对银簪子是当年你外爷给我的彩礼。成亲那天你外爷亲手插在我头上,好看着呐。你外爷从来不夸人,但那次说我俊呢。你是我带过的最小的闺女,到我死的时候我留给你啊。”我不以为然,但看着外婆一脸郑重,死乞白赖地回了一句“好哦”。
那对发黑的银簪子,交到我手上后,我对着镜子别在发髻上,一只龙头的簪子荡着几个小吊坠,一只花瓶的簪子上摇曳着好多碎花,头晃一晃,便像风铃一样叮叮当当。
我从镜子里似乎看到满脸幸福的外婆。因为她兑现了对我的承诺,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兑现我的承诺……
我看着镜子里不伦不类戴着银簪子的自己,哭了。
泪眼中,那对发黑的银簪子熠熠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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